往年立夏未到，酷阳的威力已无可匹敌地扫射施威。充裕的水气来得骤急，也去得果断，一场短暂的风来雨往之间，草木葳蕤挺拔，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横生。现在过了农历六月，连绵的雨水却似江南的梅雨，淅沥个不止，过于漫长的雨季就有些恼人了。接连一个月里，校园包围在水雾之中，操场似乎没有干燥的一刻，充斥着沉闷萧散的气息。当我在期末的各种琐碎中捣鼓半月之久，批完最后一份试卷的午后，我清晰地听到窗台外的树丛里传出嘹亮的一声嘶鸣。夏日于是被蝉声唤醒，时序毕竟还是循着自然的节律到来了。

暑期转眼如约而至。得知我是一名老师时，大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一脸的倾羡：天啊，三个月的假期。我只能作呵呵状。一山隔着一山高，一行也是隔着一行远。天知道，成天起早摸黑地与五六十个孩童打交道都经历了什么？《文心雕龙》云：才难然乎？性各异禀。就如原本在不同水土中吐芽开枝的叶片，如今因为一些缘起集结在了同一株树上，既要对树干的整体走向负责，又要尊重每个叶片的愿望，允许它朝向不同的方位抽散，开合有度之间就显示出原则和分寸来。可是这难免让人身心疲惫。

传说中发明暑假的人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鬼谷子，他隐居于云梦山鬼谷洞，带徒授艺。因为鬼谷洞内有一山泉井，每到暑期便喷涌而出，饱含洞穴，只好休假。忽忽千年过往，授课环境自然不必在野外进行，但地球的温室效应之下，旷世奇人的这一发明成为先知而为人称道。假如历经半年的烦心劳碌，又得经受这燥热的气候炙烤，恐怕双方都要焦头烂额了。

闲散的时间忽然多了起来，却正值盛暑，白日里就只想着偏安一室了。首先被拉长的是清晨，变得徐徐起来。徐徐，这两个颇有古风的字眼，我相信从古人的笔尖流淌出来，绝不是空穴来风。睡眼惺忪之际，厚厚的窗帘挡住的世界的微光，还是微微映射了出来。此刻却不必急着起身，静静躺着，听楼下树丛间鸟儿的阵阵啭啼，想象它们此时在枝丫之间轻盈跃动的身影，细细琢磨这婉转的鸣声里抑扬的音律。可惜人非鸟，无法完全明了鸟声里包含的信息和传递的情意。不过它们欢欣的叫声还是感染到我了。

因为不再慌忙催促孩子的上学和功课，不必风尘仆仆地在赶赴学校的马路之间骎骎而行，晨起的心情因无挂碍而心生坦然。于是起身，焚一段香，沏一壶茶，翻几页书，如滩上鸥鹭，一啄一饮皆得自在。当蜷曲的茶叶在水的浇注中渐渐舒展蛾眉时，一个上午的时日也就过去了。我想，壶中岁月大抵可以猜测是这么来的。

蝉鸣从清早就响起了。隔夜的蝉声沾染了未见朝阳的晨露，一声一句里，带着如水滑过的丝丝沁凉，留下若有若无的痕迹。随着地气的升腾，在接近正午的时候，它们逐渐响成了热情的一片。我居住的楼层在半空之中，已经平视不到树木的身影，只能静坐着倾听它们的和声。不同的蝉，居住在不同高度的树上，各自与生携带而来的发音乐器也不尽相同，竟然彼此之间能默契地融合演奏，此起彼伏，与地面一层高过一层的热浪一齐，层层叠叠地回旋于天地。这样的鸣唱一直持续到落日之后。白日的百转回肠里耗尽了热情，渐起的暮风里余下微弱的哀怨，有一声没一声的，有着“似曲不成商”的意味。很快地，凉夜来临，虫音归寂。这种外表灰褐的家伙可以说毫无起眼，羽翼薄如叶片，终日藏身于树影中，若不是因为它的鸣叫，轻易不会有人会注意到它的存在。可是，当人真的想与它亲近，看个究竟的时候，脚步未至，它已经机敏地嗅出人气，倏忽间就闪现不见了。正午时分，我偶然会看到小区里趁着大人午睡偷偷溜出门的孩子，还在树下耐心的等候，寄希望于能有一只反应迟滞的蝉，被他幸运地收入囊中。

在不问尘世的时日里，一个中午地枯坐着，听单调往复的蝉声，不会有一丝睡意，也不会有丝毫厌烦。这又会是什么道理呢？晋代王濛清谈时好以茶待客，有的士大夫则以为苦，把饮茶一事视作“水厄”，可见不同人对待同样的事物显示出个体的差异，持有不同心境的人看待同样的事物，差异之大也无可厚非地存在。唐代卢同的《新蝉》这样描写蝉鸣：“泉溜潜幽咽，琴鸣乍往还。长风剪不断，还在树枝间。”同时代的刘禹锡听蝉则心生凄凉：“蝉声未发前，已自感流年。一入凄凉耳，如闻断续弦。”同样的音响，不同的人听来，感受区别如此之大。其实蝉本无知，蝉鸣亦不关情，闻蝉而喜或闻蝉而愁，只不过是因为彼时持有的心态不同的缘故罢了。一日，一位教授生物的朋友告诉我，从科学的角度追溯一只蝉的生命历程，要历经四个月不见天日的日子，才有地面上一个夏天短暂的寿命，后人常常引用“不与夏蝉语冰”这句话来讽刺无法沟通的人事，其实是对蝉持有的偏见。那以后，每每听到蝉鸣，明白它们有生的每一天都在竭尽全力地歌唱，便多了一份敬畏。

闲暇多了，就会萌生一些平素不曾意想的意趣来。古人到了三月三，就赶赴亲水的雅集，放浪形骸地流连于山水。据说每年的春天，兰亭都会上演一场场“曲水流觞”的仪式。现在不少地方有了民间的应景活动，选一个开阔的庭院，最好有翠竹婆娑，着一身汉服或素袍，便可重温当年的风雅。只不过参与的人各怀心事，骎骎而来，匆匆离去，素心不在同调上，身影和范式自然不再有魏晋的味道了。

到了夏季的六月廿四，据说是荷花仙子的生日，于是有了观荷节。古时的江南水乡，人们结伴泛舟，饮酒赏荷，场面十分宏伟壮观。我眼下居住的这个颇有古风的小城也引发有些人有这般举动。东湖荷香是一道夏季长年不衰的风景，与我住的地方仅隔着一条街道，有人甚至说，在深夜里可以闻见从湖面飘来的暗香。白日里，人潮和挨挨挤挤的荷叶一般，喧嚣无边，那就夜里听荷也不失一番风雅。月色早已不见，人迹稀少，风的吹送下，水面幽幽荡开缕缕清芬，蹲在荷塘边，只听到水在荷叶底下潺潺流动的声响。层层叠叠地荷叶挤满了池塘，各种形态的荷花亭亭玉立，风韵天成。就在伸一个懒腰的时间里，眼前突然一片水花溅落，柔弱而清脆的声音过后，一朵粉嫩的荷花绽放在眼前。这宛若梦境般真切的一幕，引来我惊艳的目光。一片光影之中，我又分不清刚刚绽放的究竟是其中的哪一枝了，只听见荷塘里一片淡淡的不事张扬的呼吸，融化在溶溶的夜色里。

坐成了这些时间里最惯常的动作。在赶赴铃声的时日里，我每天有相当一部分的时间必须保持站立的姿态，坐成了一种奢求。现在终于暂时抛开案牍成堆的课业，不必再啃读那些艰涩无味的论著，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了。宋人罗大经久居于深山，山中静寂，时间因此过得慢出了意境来：“……苍藓盈阶，落花满径，门无剥啄，松影参差，禽声上下。午睡初足，旋汲山泉，拾松枝，煮苦茗啜之。随意读《周易》《国风》《左氏传》《离骚》《太史公书》及陶杜诗、韩苏文数篇。从容步山径，抚松竹，与麛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。坐弄流泉，漱齿濯足。……”

这样的时日里，如果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，“门无剥啄”最佳。如果写一篇文章正在兴头上，门铃响起，不得不停下接待，于是几泡茶的工夫里，兴致消失了一半，等到客人走了，剩下的一半也接不下去，只好推倒重来。有时候恰好做完一道美食，准备细细品味，也不得不狼吞虎咽下肚，滋味全无。我没有一座深山可居，却有一段喜人的静寂，那就坐着读一卷慢调子的诗词，慢慢地品味，一天读它一首也好，有时候一天的晨昏之际读同一首，也能读出浓淡相宜的清欢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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