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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怪梦笔记 062:谷子都发霉了》

不管收成好坏,村里头到了每一年年底,都要举行隆重的谢年仪式。

请神婆神汉那是必不可少的。以前每年换角色,每轮神婆神汉自有一手或几手独门绝活,或吞火吹焰,或鼻喷浓烟,或胸口碎大石,或单手擎旗转……

热闹得不得了。

不知从哪一年起,谢年仪式只由神婆王主理了,她的独门绝活是什么呢? - 在谢年仪式接近尾声时,“撒谷子”。

撒谷子怎么回事,为什么如此这般受到欢迎?

要说撒谷子,听起来简单,实则需要相当的技巧:譬如,如何撒得开,扬得远,撒到各个角落,体现雨露均沾的效果?

不管收成好还是收成坏,村民们一定是希望谷子能撒到自己身上的,因为这暗示着来年的好运将降临自家,农耕文化中对这一点是非常非常看重并敬畏的。

国外的新娘抛花束环节,不是也有这种意思在里面吗?对美好预期的向往,那是全世界皆同。

神婆王的谷子撒得开,扬得远,获得一致好评。

谢年接近尾声时,锣鼓喧天,唢呐齐鸣。伴随着鼓点的节奏越来快,越来越急促,现场气氛被拉到最高点,此时,神婆王提高了音调,在特殊的、普通人无法听懂的咒语声中,她抓起簸斗里的谷子,一把、一把、一把……洒向底下的村民。阳光照射下,谷粒如同黄金米粟,金灿灿闪着亮光,在半空中洋洋洒洒,耀眼而夺目。

这成了压轴大戏,多年来备受村民们的崇拜。

就这样,挺有默契的,神婆王占了谢年主理的位置,许多年不换。

渐渐地,神婆王不希望听到人们呼她为神婆王,她觉得应该改一下,叫“神女”那还差不多,因为只有“神女”,能配得上她的高贵、优雅、淡定、从容、俯视众生、处变不惊……

村民们倒也无所谓,不就是个称呼吗?你希望被呼为神女,那就叫你神女好了。作为村民,只要谷子(金粟)能洒到自己身上,能替家里接到好运,这称呼什么的,大可不必深究,毕竟种田人最讲究的,还是收成吧!

神女王并不这么想,用现代的洋气的话讲,这叫做“认知落差”。多年主理重要的谢年活动,在神女王心目中,早已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神,并肩真正的神女譬如洛神、巫山神女、九天玄女、乃至西王母那种,所以她的表情、仪态等等各方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微妙变化,尽可能显得高贵、端庄、神圣不可侵犯,决不能容许有一点点亵渎,连意念上的亵渎,都不行!

就这么的,神婆王的“神化”之路,越走越远,越走越远,到了最后,她甚至连低一下头,都不屑于低了,否则那顶无形的皇冠,一不小心掉下来,就麻烦了。

村民们平日里见到神婆王,她那僵硬的走路姿态和面部表情,看着实在累:脸颊紧绷,走路时好像头上顶着个看不见的碗,亦步亦趋,仿佛开怀笑一笑,就会毁了她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肖像尊严。村民们也只有摇摇头一笑了之,毕竟,他们真的不太在乎,只要庄稼收成好,其他怎么的都不关乎自己的事!

但问题,终究是要暴露出来的。

张三发现自己庄稼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。

张三是神婆王的忠实粉丝。他每年都小心翼翼地把神婆王撒出来的种子接回家,种地里。结果并没有如同预期那样子越来越好,越来越旺,一年更比一年发。相反,庄稼越来越不好种了,产量逐年走低。渐渐地张三上了心,找左邻右舍调查,发现不只有他一个人有问题。

“是土地的原因吗?”张三寻思,“难道土壤不行了?还是水源不行?被污染了?”

假设是村里的土壤和水源问题,为什么有一些人的庄稼,却长得很好呢?

这事成了一个谜团。

村里出现了分化,庄稼种得好的,日子越过越滋润,像张三这样庄稼越种越差劲的,自然而然生活质量每况愈下,贫富差距拉开了。

贫富差距拉开后,各种问题就来了 - 嫉妒、猜忌、争执、怨恨等等负面情绪,多了起来。张三甚至怀疑他的土地被谁偷偷下了毒,否则怎么解释有些人庄稼种得好、有些人不好?毕竟以前大家都差不多的。

怀疑归怀疑,张三又想不出谁会对他干这么恶毒的事情,想想自己平时邻里关系都挺好,没树什么敌,也不值得被人家惦记嫉妒,到底是冒犯了哪个小人才招惹了灾星呢?

有那么一刻,张三脑海里甚至闪过这样一个咬牙切齿的念头:“要败一起败,凭什么我遭殃?”

但这个邪恶的念头马上被他自己按了下去,他终归还是个胆小老实的种地人,想好好过日子的。

又是一年年关到。

面黄肌瘦的张三照例去参加谢年仪式。一眼望去,会场里的大部分人也是面黄肌瘦、病恹恹无精打采模样。李四甚至还犯了痨病,一路下来“咳咳咳”咳个不停,他的老婆满面愁云,活力全无,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丰腴滋润的女人。

“三,你家收成也不好?”

“唉四,还真是不好。不知犯了什么煞星,一直不好,找不出原因。是不是犯了瘟疫,还是中了什么蛊?想不通,真想不通!”

李四前后左右瞟了几眼,凑到张三耳朵边,细语道:“我听人说是谷子问题,他们怀疑神婆的谷子有问题,不过没有证据,不敢乱说。”

“这……”,张三想,“我怎么没想到谷子上面呢?老在怀疑自己家的水和地!”

“李四,你意思是神婆王撒的是有毒的谷子?这不合理,神婆王为什么要害我们,没理由。她难道不是也希望我们大丰收吗?害我们对她没有任何好处。” 张三不相信神婆王会撒毒谷子,逻辑上讲不通。

“不是那个意思,神婆她干嘛要给谷子下毒!他们意思是,有可能多年来用的都是同一批谷子,根本就没换过。时间越久,陈谷子的质量越差。这跟人一样,老头、老太、老病鬼还能生出健康的娃?” 李四的表情神神叨叨。

“那咱等会仔细看看今年撒的谷子吧”,张三将信将疑。

咚咚咚,锵锵锵,谢年仪式进入尾声,好戏即将收场。虽然没有了以前的激情,大家还是听话地、乖乖地捧场。

“噢喽喽喽喽喽,唔啦啦啦啦啦,嗡,希都达罗尼,娑罗娑罗,梭哈!”,神婆王咒语高亢,神态高贵,冲天撒下她自认为赐给众生的“金粟”,洋洋洒洒,漫天飞扬。

人们合起双手或兜起衣襟接谷子,有人接了一把,有人接了一兜,张三虽然兴致不如以前高,在这个关键环节,还是打了一针鸡血似地,接了整整一兜谷种。

但是……

“老李,你闻闻,你闻闻,这谷种的气味真不太对啊” ,这是李四老婆在小声说话。

“啥?你说什么味道不对” ,李四没太在意老婆的话。

“我怎么觉得谷子一股子的霉味呢?” 李四老婆说。

“该不是受潮了吧?张三,你闻闻”,李四拉了拉张三的衣角。

“嗯,好像是有股霉味……要不让钱五和赵六闻闻?”张三不是太确定,生怕自己和李四是因为刚才讨论的那番话产生了心理暗示,造成判断不准。

钱五、赵六、孙七、刘八、吴九……人们传着、闻着,窃窃私语:“真有股子霉味,像老太婆臭脚布的味道。这谷子是受潮了吗?”

可是没有人敢提出疑问,神婆王的表情如此高贵而不可侵犯,似乎连我们意念中的疑问,都是犯罪。

“谷子发霉了!”

终于,不知从哪里发出一个年轻的勇敢的声音,打破了现场墓穴般的气氛。

“是的,发霉了,发霉了,是发霉的谷子!”人群里的声音开始大了起来,骚动也明显起来。

“谷子都发霉了,还不给我们换新谷子!” 吵闹声越来越大。台上神婆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它由白转红、红转青、青转绿,像个坏掉的红绿灯似的,又像严重便秘患者写在脸上那股子阴晴不定的痛楚。

故事的结局是神婆王终于被赶下神坛,霸占神坛多年的撒谷子仪式被废除。毕竟我们不缺新的神婆神汉,他们继续贡献绝活,制造欢乐,带领大家向往美好未来。

地球缺了谁,还不是照样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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