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有大人最初都是孩子

“有一天，”你说，“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！”
过了片刻你又说：
“你知道吗，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日落。”

“如果有人爱上一朵花，天上的星星有亿万颗，而这朵花只长在其中一颗上，这足以让他在仰望夜空时感到很快乐。他会告诉自己：‘在星空的某处有我的花。’但如果绵羊把花吃掉了，对他来说就等于所有的星星突然熄灭了

当时我太小了，不懂得爱是什么。

“我的花是瞬息即逝的，”小王子说，“她只有四根刺来保卫自己免遭外部世界的侵害！我居然把她独自留在我的星球上！”

这里的人没有想象力。他们只会重复你对他们说的话……在我的星球上，我有朵花：她总是先开口……”
小王子望着她们。她们看上去很像他的花。

“我原来以为我很富裕，拥有一朵独特的花，但她其实只是一朵玫瑰。这朵花，再加上三座只有我的膝盖那么高的火山，而且其中一座很可能永远不会再喷发，这些并不足以让我成为非常伟大的王子……”他趴在草地上哭了起来。

因为你，我将能辨别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

“你看到那片麦田吗？我不吃面包。小麦对我来说没有用。麦田不会让我想起什么。这是很悲哀的！但你的头发是金色的。小麦也是金色的，它将会让我想起你。我将会喜欢风吹过麦穗的声音……”

我会偷偷地看你，你不要说话。语言是误解的根源。但你每天都要坐得离我更近一点……”
“你每天最好在相同的时间来，比如说你定在下午四点来，那么到了三点我就会开始很高兴。时间越是接近，我就越高兴。

他原本只是普通的狐狸，和其他成千上万只狐狸没有什么不同。但我和他交了朋友，现在他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。”

寻常的路人会认为我的玫瑰花和你们差不多。但她比你们全部加起来还重要，因为我给她浇过水。因为我给她盖过玻璃罩。因为我为她挡过风。因为我为她消灭过毛毛虫。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抱怨和吹嘘，甚至有时候也倾听她的沉默。因为她是我的玫瑰

“要是有五十三分钟，我宁可慢慢地走向一汪甘泉……”
“你这里的人，”小王子说，“会在花园里种五千株玫瑰……却找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。”

我的星球太小了，没办法指给你看。这样更好。对你来说，我的星星只是许多星星中的一颗。这样你看到所有的星星都会喜欢……

“当你的悲伤平息之后（悲伤总是会平息的），你将会因为认识了我而感到高兴。你将永远是我的朋友。你将会想陪我一起笑。

“我不会离开你的。”

20221129额外备忘录：

今晚的雾水尤其浓厚，很少走在路上看到夜空中飘荡过一团巨型的水雾。以为是下了雨，伸出手发现干干的。但其实这几天整个人都泡在一股不干净的水中，湿漉漉，难受，不能长时间对焦在一个具体的事件上，即便我知道这些事件不断地发生，又不断地消失。从图书馆走回家的路上，听了三遍亲爱的玛嘉烈。

也许错过了某条推送，就像抓不住的水雾一样飘散在夜晚。但这半年或更久远来说，我不确定这样的生活状态下我是否能够远距离和我的同胞们共振。首页传来一声声呼喊，我也会点开，观看，转发。但心情也不再像几年前那样热血和相信，竟然有点冷眼旁观。只是对这样的社会悲哀，即便铁锤如此清晰、沉重地砸在我们血肉上，我们追求的也只是苟活的尊严。而年轻一代人将反抗赋予了太多浪漫、诗意与感动。一边是童话般地壮烈牺牲，一边是冷漠的死人和永无止境的噩耗，这些事情、这些逻辑怎么连接起来呢？

今天学校里也有同学们站出来，说了一些话，做了一些事。所幸没人举报，没人干预，大家在默默驻足停留一会儿，拍照，观看。今天我们重申政治冷感，已成为每个人自保的本能。但我还是想触摸到一些不那么遥远的东西，一些真实生活中的反抗，比如你说的，停电之后回到的夏天，蝉鸣，村庄，诸如此类。

晚上，我经过红磡火车站，现在已经不是火车站只是地铁站了。最后一班火车几年前就停止运行，但通往火车轨道的入口一直没拆除，只是围住。这个出入口我每天都会经过，也是几年前生活看起来还算正常的时候，我与父母或朋友经常走过的地方。那些黑暗的被封锁的通道，竟然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，我能想象到翻过围墙，楼梯是怎么下去的，道路是如何蔓延的，然后我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，试图回到二十年前的冬天。那个时候好像很多事情仍然是生活本身，真实的日常，真实的欲望和语言，而不是如今化作混沌的迷雾。

今晚的雾实在是太大了，原本我的房间正正可以看到对岸铜锣湾的酒吧街，一两点的时候连中环办公楼的灯都熄灭了，唯有那里依然闪烁。而今晚黑漆漆得什么都看不到，虽然是秋季，却和秋高气爽没有关系，天空阴沉沉的，时代也如此。

悲伤的药片（组诗）

周 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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▎药 片

橱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，不只
积攒了一些灰尘，返身之际
那几粒药片还在
静静的，为黑暗照耀

看不见一个孩子在生病，也看不见
一位母亲正为贫困折磨着
孩子渐渐健康起来
而母亲从此开始衰老

那是一些医治麻疹的药
时间把它做成了最悲伤的药片
尤其是多年以后
母亲去世了
白色的药片像几颗星星，搭建起一片夜空
只要看见它
我就一直处于坠入悲伤的途中

▎坟 地

知道饭已没人再吃，我还是做了
知道你并看不见，我还是写了
一段话，写了三遍，只为字
你能看得清晰些。风总是恰到好处
让两支蜡烛默默流泪
它吹拂你头顶的青草，同时吹拂我稀疏的头发
火在其间燃烧
哔哔啵啵的
火说些什么，也许你我还听不清楚
于是你我都屏声静气地再听
火，也许就需要这样一种格局
需要这样一个宁静的建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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▎春节：空

我点一炷香，之后用树枝在地上画一个圈
冥币和纸火燃起的火焰
是另一种样子的建筑

我做了一桌子饭
但母亲好像一筷子都没动

母亲一辈子做的饭，我都吃了
但我返身寻找，还是什么也看不见

我瞌头，长久地匍匐地上
不像叩问，也不像谢罪
仿佛只为让膝盖在地上砸出两个坑
但远远看上去，它还像酒杯那样平静

我就这样和母亲待着
而窗外，春节像一个陌生人一样，缓缓地
走了过去

▎回 头

回头
是非常危险的。没有料到
死亡会在途中
拐弯。母亲会爬上土地的岸
看世界一眼

最危险的，是母亲
从土地的边缘爬上来
露出
朝向人世的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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▎我害怕我跑出去

我害怕我跑出去
我用工作做了一面窗子
我用接二连三的工作
接二连三的做了许多繁复的窗子
走路我把走路本身做成窗子
我又把路上的事路上的景做成窗子
遇见熟人我不情愿打招呼
但我把这一个个人做成一个个窗子
睡眠时分我怕跌入梦里
我用沉重的眼皮做了两扇窗子
吃饭时忧郁极了
我用蒙上眼睛的泪做了两扇窗子
我害怕我跑出去
浑身上下就装上了数不清的窗子
我的母亲不在了，我想看见
窗子外面模模糊糊的母亲
又害怕我跑出去碎了我
浑身的玻璃

▎怀 念

母亲，我们母子今世的过往终归
是一些碎屑的甜食

无从证明你的不在，正如
无从确认我的在
拂过我们面颊的是一种叫作
时间的水
大地安好，你便安好

对你持久的睡眠保持着足够耐心
我静下来了

而流逝
在惊悚里显出存在的原型——这个午后
我看到的是蚂蚁
一只，两只，更多的蚂蚁
它们依然熟知
我们秘密的幽径
母亲，那些流逝的事物带着
回来了的气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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▎低下头我依然会看见母亲

低下头，就依然会看见母亲
还没有去世
唉，母亲一直干着那几样重复的活计
活计里没有黑夜，没有睡眠
因此它不能梦见一次，我的母亲已经去世
安葬了母亲之后
我对母亲唯一能做的事，就是烧纸
一期，二期，三期，四期，五期，六期，七期
……我向土地下跪
一遍一遍，好像我的膝盖里
有用不完的钉子
需要楔入土地，好像
只有这样一遍一遍，母亲去世的事
才会，得以这么决定下来

▎镜 子

镜子里只容得下母亲一个人
母亲去世后，镜子也需要休息
长夜覆盖着它，而我
用泪水再次给它镀上水银
我是那个
试图让镜子，恢复记忆的人

▎虚 位

仿佛我前面总有一个位置等着她
母亲在笑。她甚至不问我：
回来了？我抬起头
她就微笑一下
比如在缝纫机前侧一下身
比如在厨房的锅灶前回一下头
但母亲不再弯腰做没完没了的活计
她现在有时间等我
在家里走着，失神地望一望窗外
母亲是站着还是坐着？
我还没有一个决定，也不容我多想
母亲就微笑一下
好像前面总有一个虚位等她
母亲又微笑了一下
因为母亲死了，死了的母亲，微微一笑
就显得有些勉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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▎小 镇

那一次，我和母亲走散了
对，是我五岁的童年
与母亲走散了。在母亲去世后
我得以再次看见
小镇。在邮局的旁边，我哭泣着
人围了一圈，好像世界要让我
再一次辨认：谁是我的母亲
我看见的每一个妇女都有
母亲的样子，却都
不是我的母亲
当母亲抱起我的时候
已没有小镇也没有邮局
只有我五岁的哭声悬在空中
现在母亲去世了
我听不见我的哭声
只有眼泪默默地流着
眼泪使我看见了，一个有着母亲的小镇

▎菊 花

坟墓里的黑暗，与这化尽的
火纸的灰烬之间
一定隔着一个天空
我弯下腰时天空也俯下身来
现在我看见的黑暗透明起来
两支雪白的菊花作为使者
挪步而来。并不绽放的花蕾
像婴儿两只微握着的拳头
菊花那么白——
在透明的黑暗中
菊花的白就像空白
而它的花蕾依然像婴儿的两个拳头
颤栗着，创造着自己的母亲